忙碌的工作和生活,似乎时间都被琐碎的事情填满了。读《巨流河》原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的,甚至可以说,我对这本书毫无知晓。在网上看到雨林和Amoy的两地书--《巨流河》读后感,美国中国两个网友读着一本台湾86岁的老人写的书,分享着自己的感动和心得,让我充满着好奇:这,究竟是怎样的一本书,能把隔着千山万水的网友的感动的连在一起?拿来一读的欲望也在心里蠢蠢欲动。
到哪里去找这本书?先是Amoy说,你来中国,我送你一本《巨流河》。后来美国的雨林给我悄悄话,说她在大学里工作,大学老师借书可以借一年,她可以借一本寄来给我。这些从未谋面的文友的慷慨,都让我不无感动。后来还是予薇提醒了我,到当地图书馆去看看。我立刻开窍了,在当地图书馆一查,别说,还真有!
打开这本书,这本繁体,竖版,由一个86岁
的老人写下的回忆录,是慢慢的吸引我的。应该说,这本书里没有华丽的辞藻,多余的修饰,《巨流河》是齐邦媛老师的自传。故事从东北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孩开
始说起,从小女孩成长、读书、经历生命中的选择挣扎,战争,流亡,求学,哭泣,抗日,烽火连天,东迁西走了大半个中国、最后千里迢迢来到台湾;从少年不识
愁,到了今日的白发苍苍。
我终于意识到了,我其实,是在读历史,读一本和我们离得不远,我却又疏于了解的历史。一个在大陆渡过烽火连天的少年,青年,大学时代,最后漂洋过海到了台湾,以一个“台湾人”的角度婉娩道来,渗透在亲身经历的日子里的历史。
这本书,我才读到三分之一,纵然有很多的感慨,可是最让我动容的,却是齐邦媛老师的美丽惆怅的初恋.那波涛滚滚的巨流河,在暮色山风里、少年张大飞隘口边回头探望的那一幕,让我也随之心动。慢慢读下去,才了解到,张大飞后来成为了名誉海外的飞虎队的飞行员。
张大飞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局长,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工作者,被日本人在广场浇油漆烧死,从此张大飞开始了他国仇家恨,浪迹天涯的生活。多年之后,张大飞的弟弟翔张大回忆,“父亲死时,哥哥只有14岁,他对我说,等我们长大了,就去打日本,为父亲报仇,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横行霸道,我们就去参加空 军。”
因为无家可归,齐邦媛的母亲收留了这个少年,从此张大飞管齐邦媛的母亲叫妈妈,齐邦媛也因此而多了一个哥哥,开始了这段兄妹之情。
刚开始,张大飞是个很会体贴人的大男孩,他从小就爱惜这个体弱多病的妹妹,在这本书里,齐邦媛是这样描写的:
“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,突然起了风,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,渐渐一个人落后了。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,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,进退两难。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,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。这时,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。天已渐渐暗了,他竟然走回头,往山上攀登,把我牵下山。到了隘口,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,说:“别哭,别哭,到了大路就好了。” 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,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”。
这种兄妹亲情,在齐邦媛的笔下,是何等的美好和可贵!
后来烽火连天,张大飞参军抗日,他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,1938年,张大飞考入杭州笕桥航校十二期,1942年到美国美国陆军第六高级军官航校深造,学成归国,参加抗日战争,“张大飞”这个名字也是参加空军后改的。怀着一颗复仇之心,飞上蓝天的张大飞战功卓著,历任空军飞行员、分队长,升至中尉三级。
他们很少相见,齐邦媛也开始了对张大飞少女对英雄般的崇拜:
“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,湖南、广西几全沦陷,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”。
“他的生活何等辉煌,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……” 他的成长是在云端,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; 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,为灾祸哭泣,或者唱“中国不会亡……” 的合唱。
漫漫长日,维系他们的诚挚的亲情和纯洁感情的,是那一封封穿梭于战火中的浅蓝航空信纸的通信:
“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,沙坪坝六年,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。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,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,大约曾去我家五、六次….. 不驻重庆时,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,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,他说,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。”
“初中时,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《李陵答苏武书)、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、韩愈《祭十二郎文》、袁枚《祭妹文》、史可法《答多尔衮书)等。渐渐地也写些课外读的,女孩子最迷的《冰岛渔夫》、《简爱》,甚至《葛莱齐拉》这种 “多情得要命” 的诗文,他似乎都很有兴趣地与我讨论,但每封信结尾都说要注意身体,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”。
“他写信如写家书,我因此万分感动,必回他的信,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,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!我们那样诚挚、纯洁地分享的成长经验,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开行线。
这些信,他说,是他唯一的家书,最大的安慰。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谈灵魂的人。在战火中他已成长,开始他丰实的一生。在战火燎烧,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,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,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、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,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“亵渎”的巨大形象。
太阳耀眼,江水清澄,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,说他飞行所见。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,时光静静流过,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,更未及情爱-------他又回到云南,一去近一年。”
有一天,那个身经百战的英雄,温柔地看着邦媛,温柔地说出那一句 “邦媛,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,这么好看了呢。”看到这,我看到了这个勇敢的年轻人,纯洁感情的自然流露,也看到了亲情开始向慢慢向爱情转变。
终于有一天,他们在邦媛就读的学校相见,那一天,是邦媛永远的回忆:
“他说,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,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,只想赶来看我一眼,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,我跟着他往校门走,走了一半。骤雨落下,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,在一块屋檐下站住,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,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。隔着军装和皮带,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。只有片刻,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,说: “我必须走了。” 雨中,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,上了车。疾驰而去”。
“今生,我未再见他一面。”
看到“未再见他一面”,我不胜唏嘘,为之泪下,今生,就未再见他一面?这么美的感情,没了后续?已经是半夜12点多了,我为邦媛不甘心,实在是不甘心啊!想到张大飞是飞虎队的队员,我想我一定能从网上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,哪怕是一点点,我也会心里得到安慰。于是,在一家人都在酣睡的凌晨,我打开了计算机,把飞虎队,张大飞作为关键词,输入到了搜索引擎里。网络,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,不到一分钟,一条条关于张大飞的信息就列了出来,我甚至看到了张大飞英俊潇洒的照片:
可是,再读下去,我的心里却一阵阵发紧,甚至有些不忍看下去。齐邦媛在大一结束时想要转学去云南找他,张大飞却及时的阻止了齐邦媛的行动,因为那时的张大飞已经结婚了,而且已经就有了孩子!那一年,张大飞25岁。我想,那时的齐邦媛一定不知道张大飞已经结婚这件事,知道后心里又该是何等的悲伤!可是这些,齐邦媛在书里都没有写,没有提,86岁的她,是有何等的胸怀!
张大飞26岁时,在和日军飞机做战时,为掩护友机,光荣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。
我理解在那个宏大、悲壮和时代,个人的宿命和无奈。当时的张大飞,每天都在蓝天上和死神近距离接触,自己生死未卜前途,一定不愿牵连齐邦媛的一生。就从这一点,他值得齐邦媛一生的怀念。接着搜索,我看到了书出来以后,齐邦媛老师面对记者的采访,对自己这段感情的真情面对:
南都:张大飞的故事打动了很多读者,很多人说那是一段很美的恋爱。
齐邦媛:在今天来说很难称为恋爱。对我来说,是一种钟情。“钟情”这两个字在现在当然是很过时的了,可是那个时代,第一见面很难,第二也有很多的顾虑,不是像今天这样交通便利。所以回忆当年就是那么简单,又是那么诚恳,那种钟情因是一生只有一次。人家那么轰轰烈烈的生和死,我很怕别人拿来亵渎, 那样亵渎的话,会很对不起他。你了解我的意思吗?
我最后一次到水西门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。春天已经过完,岸边的草长得太高,已渐湮没小径。我去那里读哥哥写给我的信,这封信我已经收到两天了,那两页信纸内容也已经背熟,但是我必须找一个地方,好好地想一想……
哥哥信上说,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,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。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,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十四航空队寄给他 的通知,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。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,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,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,大约是信件。哥哥说我快放暑假回家之 前,最好有个心理准备——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。
这是一封诀别的信,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。我虽未能保留至今,但他写的字字句句都烙印我心。他说:
“振一:
你收到此信时,我已经死了。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。三天前,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,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。我祷告,我沉 思,内心觉得平静。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。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,使我在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。也请你原谅我对 邦媛的感情,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。
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,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。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。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,她代妈妈回我的信,这八年来,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,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。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,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,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 而出说出心意,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?这些年中,我一直告诉自己,只能是兄妹之情,否则,我死了会害她,我活着也是害她。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,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,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;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,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。以我这必死之身,怎能对她说“我爱你”呢?去年暑假前,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,我才知道事情严重。爸爸妈妈怎会答应?像我这样朝不保夕、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?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,好好读书。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、去跳舞了,我活了二十六岁,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。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,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。秋天驻防桂林时,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,她到云南来找我,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,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,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。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,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。”
这一年的大考延后一些,给请假的人补课的时间吧。我于七月六日与许多同学搭船回炎热如火炉的重庆,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,即使妈妈也 难于分辨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。种种交纠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,好似投身入那三江汇合的激流。两天后我才打开那邮包。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,里面写着:
“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。这一包信,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。两个月前他交给我,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,请我按这个地址寄给 你。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,随着他已经两年,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,我们都很伤心。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,也一并寄上。望你节哀。周XX”
他的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、汗渍斑斑、浅蓝已褪至黄白色的、我在南开高三时写的信,那是一封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,说:
“很羡慕你在天空,觉得离上帝比较近,因为在蓝天白云间,没有“死亡的幽谷”……你说那天夜里回航,从云堆中出来,蓦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 前,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,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,李白都要妒忌你了。……而我现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时,几何那么难,几乎令人生趣全无,幸亏有孟老师 的词选,不必只为了考大学活着。
今天看高一的同学忙着把被单缝成裙子,要去参加全市运动会的团体舞,那就是我们以前做的事,幼稚得要命。我现在都不敢看课外书了,星期六回家经过时与潮书店门口,我都快步走过,以免受到诱惑……”
这样的信我写了好多年,直到我去乐山读哲学系。对于他,这些信大约像烟酒跳舞对他队友一样,有帮助忘却狰狞现实的用处吧。我从乐山想转学到昆明 西南联大去找他时,他急着来信阻止,其中有句说:“你对我的实际生活,知道的愈少愈好,对我‘光荣’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。”初读时,我看不懂,以为他 “变”了。多年后才全然了解,善良如他,蓦然觉醒,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,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,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。
我那一大包信,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,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,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;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,已承认 自己没有研究哲学的慧根,全心投入雪莱和济慈的浪漫诗情。从阁楼的小窗看满天星辰,听窗外树上鸟鸣布谷,你在哪里?你怎么像神迹般显现挚爱,又突然消失了 呢?
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,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中成长的心路历程,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,我留在家中柜里那一包他七年间写的更多数量 的信,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完整自述。他驾驱逐机击落敌机的时候,有时会想:我这样虔诚的基督徒,却这样长年做着杀戮的工 作,上帝会怎么裁判呢?不是说“生命在我,复活也在我”吗?耶稣说人若打你左脸,你把右脸也给他打吗?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脸,他们杀了我的父亲,摧灭了 我的家,将我全国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杀至今。我每在郊区打下他们一架飞机,即可以减少牺牲于炸弹下的多少冤魂……
这两大包信,放在一起。这一年夏天,我没有力量重看。他的死讯虽在意料中,但来时仍感意外,因而难于印证现实。。。。。。
南都:听说不止一个导演找你要改编成电影。
齐邦媛:今天你们很难了解,我对那段感情,感觉非常可贵,终身难忘。如果我还没有写完就死了,也许是个遗憾。你刚才还有一个问题问我,《巨流河》要不要做电影。我书出来以后的第二个月,就有导演来找我。他们用各种方式找到我,有很多。他们甚至做了一些计划,我发现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方式。所以我就公开地说了,在我有生之年不拍电影,我希望我的书先站稳,保持自己的价值。
南都:电影看重的是其中的爱情故事吧?
齐邦媛:他们一定要把张大飞那个感情写成一个热烈的爱情,因为不这样做电影就不能卖。这样做我受不了。在现实里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,连人生都没想清楚,二十六岁就死了。他死得那么干净,全心全意的,就是为了报国。我在有生之年,不愿意看到他短促的一生成为一个热闹的电影。
看到这,对齐邦媛老师的敬佩油然而生,这段不完美的美好初恋,始于美好,止于怀念。虽然有遗憾,可这遗憾闪烁了人性的光辉和真实。我不知道,这部巨作将来能不能被拍成电影,但我衷心的希望,这份真挚的感情能保存它的原貌和精华,不必为票房而哗众取宠,这样,才能不辜负齐邦媛老师的心血。